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网贷负债者们结盟互助,共同寻找救赎之路。 (CFP/图)

兔兔决定背起行囊,离开浙江家乡,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工作——网贷催收的电话铃已经响遍了全村。

逾期之后,每天早上从九点开始,一直到晚上,兔兔都能接到威胁电话。不久,他通信录上的所有亲人、好友都收到了催收员的“问候”。焦虑、恐慌、崩溃,被逼无奈,兔兔选择远走他乡。

“还清债务,我就会回来的。”临走前,他对父母说。

2021年5月,27岁的兔兔接受南方周末采访,回忆起6年前的这段经历。被近20万元网贷负债围困的兔兔像一名溺水者,渴望早日上岸。迷茫之中,他在知乎上找到一篇关于网贷自救的经验帖,答主名为兜兜。

兜兜也是网贷负债者,他开设了一个公众号,名为“我们的上岸之路”。他将兔兔拉进一个微信群,这里有上百名网贷负债者。类似的微信群,兜兜从2020年2月开始陆续建立,目前已建了20个。群友们将自己划定为小众群体,彼此交流。那些无法向身边人诉说的无助与挣扎,都在微信对话框里慢慢溢出。

网络贷款一度风靡年轻人群体。融360网贷评级组重点监测数据显示,顶峰时期,2018年网贷行业全年累计成交量为12758.98亿元,全国正常运营的网贷平台共计1082家,全年共有848家问题平台,截至2018年12月,当期借款人数量达到了602.05万人。

随着2019年监管层开展降机构数量、降行业规模、降涉及人数的网贷“三降”工作,网贷行业进行整治转型,许多网贷平台倒闭或被清退。不少背负着网贷包袱的负债者开始结盟互助,共同寻找救赎之路。

沉沦

兜兜的20个网贷互助群,每个群大约有一百人。两千多名负债者,从二十岁出头到四十多岁,从负债几万到几百万,他们或因生活所迫,或因超前消费,都曾一头扎进网贷的深渊不可自拔,直到加入互助群,决定强制上岸。

作为约两千名网贷负债者的“盟主”,兜兜自己身上的网贷包袱也不轻——近40万元。

2014年,22岁的兜兜在合肥读完大学,随后到上海做新媒体工作。他自称是因付不起房租而开始涉足网贷,负债雪球逐渐越滚越大。

在兜兜刚毕业的这一年,据不完全统计,全国网贷运营平台已达1575家。随着网贷行业逐渐被大众所了解,四川、安徽、重庆等内陆省份网贷行业得到快速发展,加之这些地区民间借贷较为活跃,网贷平台数量增长迅速。

当网贷逾期的时候,兜兜常常接到催收的电话,对方的言语并不粗俗,却字字扎心。

“他们会变相地提醒我,没有钱,没有车,没有房,还没有女朋友。越听越生气。”着急之下,他拆了东墙补西墙,找到新的网贷平台借款填补上一个平台的债。

直到平台借款逾期,一分钱也借不出来的时候,兜兜才冷静下来:“如果我还继续这样子,其实是一个死循环,是跳不出来的。”

于是他将所有平台的负债情况梳理清楚,制定了还债计划,也开始在知乎上发帖,记录自己上岸的历程。渐渐地,兜兜发现,有越来越多的负债者开始关注和回复他的帖子,大家都曾遇到超前消费、暴力催收、因为负债找不到工作等问题,于是他便萌生了将这些人聚拢起来的想法。

为了避免聊天时身边的人看到“网贷”二字,互助群的群名很多样,比如“我要上岸”“我要赚钱”“美食交流群”......大家会赞叹群友分享的螺蛳粉“太诱人”,也会鼓励群友“顶住催收,你就赢了”。负债者在网贷中的沉浮与挣扎,也都悄悄隐匿在这些微信群中。

互助群十分活跃,群名中没有“网贷”二字。 (受访者供图/图)

群里每天都十分活跃,有人提问还款计划,就有人回答如何规划。痛苦、恐慌、纠结......这些无法向周围人坦白的情绪,他们都倒给了微信群。

“要想死得快,网赌加网贷。”群友周石在生活中不敢提起自己因为网赌而负债的经历,但是却可以在群里畅所欲言。

周石之前已经因为网赌,丢了在外企的工作。沉溺在花花绿绿的网赌平台时,他每天都是飘飘然的,完全没有工作的心思,拿着手机看收益。刚开始,赢了10元,周石都十分开心,可越到后面,赢了五千多元都无法再刺激到他,于是直接下注到5万。“人在网赌的状态下,价值观、金钱观全都是扭曲的。”

一赔再赔,周石疯魔一样地借遍了网贷平台,更从亲人那里骗来了三十多万,将钱流水似地注进了网赌平台。直到无论从哪里都拿不到钱,而负债已经一百多万,周石才像被浇了一头冷水,清醒过来。

随之是网贷催收信息不停轰炸。那段时间,周石焦虑不已,醒来就哭,哭累了就睡。加之债台高筑,周石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,短短几个月,从130斤瘦到了104斤。

在负债一百多万以后,父母认为周石被骗了,劝他去辖区派出所报警。但是警察劝导他不要再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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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次报警,警察在收集了转账记录、网贷平台信息等资料之后告诉周石,如果要立案,先要追究周石参与网赌的行为。权衡之下,周石放弃立案,因为怕失去来之不易的新工作offer。

周石算是互助群里已经清醒过来的。但群里依然存在沉溺于网赌、难以自拔的网贷负债者,他们相信有上岸的捷径,能够轻松摆脱负债。

兜兜告诉南方周末,一位群友因为网赌叠加网贷,已经倾家荡产。为了能够多赚一些钱,早点上岸,2021年春节他选择送外卖,还在群里分享自己的工作成果。然而就在一个休息的下午,他掏出了手机又登陆上网赌平台,一边投钱一边告诉群友们自己在网赌。虽然群友们苦苦劝说,他还是将自己送外卖赚得的血汗钱“送”给了庄家,将这些天的积蓄输了个干净。

其他群友们又生气又惋惜,但是并没有人报警。其中一位在群里发言:“看他一会儿就输了两万多,我隔着手机屏幕看着都疼。”

可能是出于羞愧,这位群友退了群。但兜兜还是把他拉入了另一个网贷互助群,“我还是希望能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他,他可以重新开始。”

兜兜介绍,进入新群后,这位群友将自己的昵称改为“输两百负债六十的末日赌狗”,很久都没有再更新自己的动态。兜兜问及他的近况,他只说:”戒(赌)是戒了,但是也差不多活不下去了。现在只求活着,也不是为了自己活着,不能死而已。”他拒绝了南方周末的采访。

不是一个人在奋战

从第一个群建立,至今已过去一年多。许多个晚上,都有焦虑到失眠的群友找到兜兜聊天。他发现,很多群友的故事都值得发掘并写下来,“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写成一本书”。

于是,兜兜建立了“我们的上岸之路”公众号,将群友的故事、自白、经验汇总整理起来,给更多沉溺于网贷而无法自拔的人一点帮助。

群友姚姚说,如果早点进群,早点看到公众号的文章,“至少能少欠8万”。

姚姚是一位单亲妈妈,在没有和孩子父亲登记结婚的情况下生下孩子,不久孩子父亲便离开了,再无音讯。姚姚只能一个人负担起所有养育责任,不堪重负下找到网贷平台。

贷款越借越多,有天夜晚静心下来一算,她才发现自己光是本金已经欠了20多万,而工作加兼职的收入每月只有5000元左右。她被这个数字吓得睡不着觉,“有时真是累得不想再活下去”。

但在群里和群友交谈时,姚姚又总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。“大家都在用力地活着”,每每感到支撑不下去,她就会翻看公众号的文章,告诉自己:一定要好好活着,活着才有希望。

当看到群里有个负债的女孩子想要轻生时,姚姚和群友到她的帖子下留言,让她知道,她不是一个人在奋战。

魏柯在网贷互助群已经待了很长时间,他帮助很多人做过心理建设和规划。原本,他只是买了一份保险,很快便有保险公司关联的金融平台找上门来推荐网贷业务,后来是大型互联网公司。魏柯越借越多,负债雪球慢慢滚到了如今的69万。

他不禁感到奇怪:“明明我一年比一年赚得多,怎么一年比一年还的也多?”仔细研究才发现,原来在复杂的还款设计下,他要还的钱没有减少,而是在不断增加。

群友何去在还款的时候也察觉到不对,他在还呗平台上先后借了15000元和45000元两笔贷款,都是按十二期还,第一期一共要还六千多元。正等他筹到钱时,准备提前还款,却发现两天时间内应还款多了两百元,日利率达到0.18%。他找平台客服理论,客服回复,利息是“系统根据放款方政策、剩余还款金额、剩余还款期数等综合因素计算得出”。

南方周末对此致电还呗客服,客服称:“还呗的利息是按照国家规定,不会超过年化36%。”

2021年5月10日,84款App因违法违规收集使用个人信息被工信部通报,其中包括360借条、分期乐、还呗等。南方周末发现,在还呗平台用手机号码注册用户之后,有客服多次打电话称系统检测出是“优质用户”,已将贷款额度提升,并赠送优惠券,还多次建议南方周末完成后续信息填写,开通账户。

除了还呗,魏柯细细计算后发现,不少平台的利率都“高得吓人”,“看似合规正常的东西,真的是像无底洞一样,把人往里面推”。

在互助群里,魏柯出手帮助了很多人。他看到,有群友被催收吓得在深夜崩溃大哭,便私聊群友,直到他情绪稳定下来。催收是网贷负债者都非常头疼的难题,不少群友都曾收到以国家公职人员的名义发来的催收短信、平台律师函。为此,魏柯专门学习了一些法律知识,帮助群友辨别信息真伪。

从2020年建群到现在,群友讨论最多的话题之一就是催收。2021年3月,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(十一)》开始施行,暴力催收正式入刑。

魏柯还会帮群友规划还债计划,他曾教给一个群友面对巨额债款时,先一步步和平台、银行协商,然后根据收入,定下每月每个平台要还多少钱的目标。看到群友们按照规划一步一步还款,魏柯自己也很高兴。

灰色产业浑水摸鱼

急于上岸的网贷负债者,有时会疏于防范,从而陷入新的陷阱。

“太恐怖了。”陈女士向南方周末回忆她2020年被疑似代孕产业中介找上后的经历。当时她刚刚辞职,又碰上疫情找不到工作,开了信用卡、美团、京东的借款后,慢慢负债4万多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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网贷催收的电话让陈女士恐慌不已,甚至波及了家人。她在知乎搜索解决办法,在一些负债者的回答下留言,不久便有人私信她:不搞黄色,不陪老板,8到10天就可以赚得2到5万。

“当时我想着欠的不多,如果真的能赚这么多,何不尝试一下。”陈女士加了对方微信,看到对方朋友圈的动态全是今天接了几个女生来卖卵、代孕,转账多少钱,还有一些女孩的正向反馈。陈女士渐渐有些动心。

于是她开始询问具体做法和地点,对方则对此声称保密,如果愿意的话,首先要带她做身体检查,“到时候会有专人带你去”。

陈女士答应了,对方便要了她的姓名、身高、近视与否、单双眼皮等资料和几张生活照,同时询问了例假日期,称在例假前两天,会主动来联系陈女士。

也就在此时,陈女士看到兜兜在公众号上发布了一篇文章,名为《卖luan、代yun,真的能让女生快速上岸么?》。她去咨询兜兜的意见,并上网查询了卖卵、代孕的相关信息,尤其是取卵后的一些后遗症,比如呕吐、腹胀还有腹水等等。这彻底打消了她的念头。

“群里好几个女孩子都是这样,一不留神就被盯上。”兜兜回忆,已经遇到不少像陈女士一样被代孕产业盯上的负债女生,且有女生真的付诸行动。

虽然免于代孕产业的骚扰,但男性负债者也可能被其他号称“来钱快”的灰色产业盯上,比如倒霉的兔兔。

兔兔第一次被骗,是因为一家卖保健药品的公司。被骗去5万后,他又被传销公司的同事骗去10万。债台高筑的兔兔焦虑不已,便开始在浏览器上找兼职,加入了一个兼职群。

一个群友开始和他热聊起来,在获取信任之后,她向兔兔晒出了博彩平台的收益截图,并提出会有专业的老师带着投资,不必担心。快且多的“利润”吸引了兔兔,又轻松掠走了他的一万元。

兔兔变得警惕了一些,再也不相信群聊里来私信的群友,但是依然没有防住网络博彩的糖衣炮弹。他的前同事展示了一个截图:不到一小时,收益6871元。于是,兔兔又被骗去了两万多。

兔兔没有防住网络博彩的糖衣炮弹。 (CFP/图)

“骗子”甚至会打入网贷负债者互助群内部。互助群越开越多,越开越大,难免鱼龙混杂。他们抓准了网贷者急于上岸的心理,先和群友聊熟,再以高收入为名头吸引网贷者。代孕、卖卵、网赌、打擦边球的直播......网贷者奋力挣扎,想要上岸,而这些灰色产业者却在群中趁乱撒下鱼饵。

接到群友反映后,兜兜开始将每个群的人数控制在100人左右,并在拉人入群前先让其填写表格,包括负债原因、平台、总额等情况,进行人员筛选,“有些一看写得很敷衍的,就不能让他进来”。

他在劝阻网贷者远离灰色产业的文章中写道:“你不还债,不会死。但是瞎折腾,可能会加速死亡。”

上岸

逃离灰色产业的陈女士不再心存侥幸,开始在工厂上班。每月拿着实打实的工资,有规划地还款,陈女士觉得踏实很多。她也庆幸自己及时看到了兜兜的文章,打消了走捷径的念头。

兜兜说,现在,互助群里每个月都有人成功上岸。有的是负债不多,向家里坦白之后获得帮助,也有全凭自己努力挣钱。对于成功上岸的群友,兜兜还会去嘱咐他们要做好理财规划,不要再陷进网贷的深渊里。

虽然自己仍在负债,赚钱的速度赶不上贷款利息的增加,但是兜兜依然会为成功的群友感到开心,也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上岸。“等到上岸了,我就想过普普通通的生活,不再像以前那样太过于追求物质和事业。”

除了兜兜开设的网贷互助群,豆瓣网上也有网贷负债者建立了互助小组,每天都有人“下海”,也有人“上岸”。

灰灰在负债只剩700元的时候,在小组上欣喜地发帖:“网贷拜拜咯!”

因为超前消费,预支太多钱,灰灰接触了网贷。当9000元轻松到账时,他不禁感叹:“那刻的欣喜真是无法言表。”钱越借越多,丝毫没有考虑过还款,直到发现自己各种贷款加起来,每月要还上万元时,他才彻底崩溃,向父母坦白。

父母由起先的震惊转变为愤怒,将灰灰骂了一顿之后,还是转给他两万元,让他先保证自己能吃饱饭。

网贷的压力促使灰灰不断努力,从钳工学徒一步步上升,最后成为项目经理,薪资也从最初的2500元涨到了1.4万元。加上家人的帮助,他慢慢将贷款一点点还清。这时,他才感觉天空是瓦蓝色的,不带有一点灰,“就是那种潜在水里很久,突然可以呼吸的感觉”。灰灰认为,自己已经重新活了过来。

“不死总会出头。当你彻底扛过这一次磨难,你会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曾经想象不到的高度上。”灰灰对南方周末说。

(除魏柯外,文中网贷负债者皆为网络昵称或化名)

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刘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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